苗怀明和他的大观园
喧嚣
苗怀明的“红楼梦研究”课程又火了,这次是因为被模仿。
这门课名气实在太响。“为红楼梦里的人找对象”、“给书中的人物找工作”,这些“花式作业”和接连突破次元壁的题目在吸睛的同时,也招来了外校的模仿。河南某民办高校的一门西游记课程在期末考察时,几乎是照搬了他的题目。
学生们自然是在朋友圈里争相打抱不平,可他没有因此愤怒,只是觉得这样欠妥。于是借着一次采访机会,他面对媒体,罕见出镜,开诚布公。“本来就是面对社会开放,希望给大家提供借鉴,但从我看到的来看,模仿得有些机械”。他面对镜头,坐在一方书桌前,语调平稳,不温不火地解释着。
一学期以来,这样的喧嚣从未停止过。每当苗怀明为学生布置了新的作业,媒体报道便纷至沓来,课程也被贴上“网红”的标签,最多的时候,报道的点击量跃至400万。
早在最初开课时,苗怀明在自己早先创办的“古代小说网”微信订阅号中,邀请学生一起,撰写关于课程逸闻趣事的推送。渐渐的,这个特殊的班级走出了象牙塔,进入了公众的视野。
而苗怀明也慢慢变成了外人眼中划破学术沉闷气息的那把刀。
他很赏识那些在学术中下苦功夫、练真本领的人,但他也喜欢热闹,尤其是在课堂讨论时,他和学生总是能通过思维的激烈碰撞,一起捡拾到意外宝藏。在最近的一次课上,他和同学们讨论到了红楼梦中的水果。他提前向学生们坦白,这个话题自己从来没有研究过,也是学术界的空白。对未知事物的新鲜感和探索欲刺激着年轻的大脑,最后竟发现红楼梦中大部分是南方水果,与曹雪芹家族从南到北、家境一路衰败,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花式作业和热闹的课堂仿佛是糖果,引来了不少文院甚至是外院系同学选课。但是作为文学院本科三年级的一门学术方法课,在剥去这层糖衣之后,剩下的全是一项项苦差,不少同学坚持不下来,选择了中途退课。
“表面上要学生装疯卖傻,但其实打了牙往肚里吞,不然光做那些的话,你不觉得有点哗众取宠吗?”苗老师说到这里时,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,手舞足蹈地一个劲儿地夸起了学生们。
他回忆起上学期教授古代文学明清部分时学生们的期末作业,同学们少则一百多页,多则三百多页。收齐高高一摞,沉甸甸的,只能让两个年轻力盛的博士生帮他一起扛回办公室。
学生们打趣地说“老师,注意保护眼睛哦”,而他则是批改了整整一个暑假。
南下
苗怀明每学期在南大开设的五门课程中,有两门都与红楼梦有关。加之媒体报道中他的名字也总是与红楼梦一同出现,很多人其实都忘记了、甚至根本不了解关于他的两个事实:他来自中国北方,研究中国古代小说。
和很多人一样,他对于文学的爱都起源于父辈。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大部分都来自父亲讲的睡前故事,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西游记。尽管有时父亲会对故事情节添油加醋,但这一点不影响年幼的他对这些这些小说故事的好奇。
这份兴趣一直支撑着他,直到本科阶段进入北师大攻读文学,拿到了学士学位。可命运的骰子有时就会不凑巧地掷到政策禁区。那段时光停滞的日子里,全国暂停了研究生招生,他无奈回到故乡河南,在郑州一中成为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。
但高中教书匠的生活于他如梦魇一般,学术界在悄然中不断创造新的成果,而他却在高考工厂中将死板的竞技规则刻录进学生的记忆硬盘。他感到僵化的思想在一步步吞噬着他,他渴望去做学术,渴望挣脱基础教育中那些“反动”的程式。于是在入职三年后他抓住时代的契机,重回北师大,从硕士一口气读到了博士毕业。
苗怀明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都将会在北方度过,但命运却总是在机缘巧合中发生改变。作为一个北京的学生,起初他对南大所知甚少,甚至到读博士那段日子里,他还会混淆南大和南师大。但由于没有更好的工作分配,被生活所迫的他只好南下攻读博士后。
于是他拖着装满一大卡车130件多箱子的书,来到了金陵城。
阔别老友,离开北方,他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。不仅仅是南京深入骨髓的湿气和肆意飘飞的梧桐絮,更有着学术的碰撞。秦淮的静谧,昆曲的精致,这些江南气息也就慢慢氤氲着住进了心里。“北师大重小说,南大重诗词”,别样的学术氛围也他对新的领域产生了兴趣,在研究小说之余,他开始探索中国戏曲的世界。
南下的二十年一晃过去,回北方的想法早就散开了去,而他在这里的根越扎越深。
他对文院有种炙热的情愫,就像他热爱自己的学生和学术事业一样。作为南大文院的教授和副院长,除了一学期五门课的重任外,他还需要打理院里的财务。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,苗怀明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,老师和学生们带着一沓沓装订好的发票来到文院楼215办公室,他一边耐心签字,一边和来访者聊上几句,或是近来学业,或是差旅情况。
在文院的日子就这样普普通通地过着,虽有学校邀请他去更南更东边的城市工作,但都被他回绝了。
“我对文院有一种认同感,就是觉得风气比较正,没有勾心斗角”,说着说着,他便谈到日久生情,谈到留恋这里的学生和朋友,声音也随即变得温柔起来。
“苗一刀”
身兼数职的苗怀明,在文院学生们看来,却是那个“苗一刀”。做事治学如刀一样,快而狠,又像北方的风打在脸上,生疼又过瘾。
在文院的诸多老师中,苗怀明的课排得最多,但繁重的工作量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对学生的高要求。他时常把南大这所喊口号办“中国最好的本科教育”的学校与哈佛、牛津做对比,感叹现在的孩子没有吃苦精神。“把玩游戏的时间你不拿去讨论,把书看看?”,他质问起来。甚至在一次红楼梦的课上,他曾对一位学生大发雷霆,因为他连贾宝玉挨打的原因都说不出一二。
谈到治学,他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的导师张俊先生,一位北师大研究明清小说的专家。直至今日,他仍记得老师能背诵出《红楼梦》的每一节内容,一字一句,清清楚楚。老一辈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冲击着他,到现在为止苗怀明都自愧不如,心存敬畏,也暗暗决定,自己在学术之路上决不妥协。
因此他始终鼓励学生们背书,向自己的老师看齐,向一起共事的学者看齐。“比如像莫砺锋老师,他有5000首诗词的记忆量,真的很厉害”,为了激励学生,他特意开辟了一条期末考试绿色通道,只要背熟了《红楼梦》八十回书目就可以申请免考。有学生试图尝试,但基本都败下阵来。“百度上搜到的印象不深刻,反而自己变成数据库最重要”,他这么说着。
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年,“苗一刀”还是有着北方人直率的性格。对于学术,他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。有电视节目邀请他去当嘉宾讲师,编导要他为了“有趣”去编故事,他不乐意了,说节目组都是只求收视率的“蠢货”,严词拒绝。很多人眼巴巴想要成名的机会,就这么被他抛之不顾,“不是为了出名,就图个开心,人活着开心最重要,他们让我不开心,我就不会去”。
可有时也会有他甩不掉的东西。
自从当上江苏省红学会会长之后,他时常犯嘀咕。“因为南大躺枪成一个红学家”,他流露出无奈。作为南大唯一一位研究古代小说的学者,他并不认为《红楼梦》能够单独成为一门学问。因为大三的本科生需要利用一本专书来学习学术研究方法,所以选择《红楼梦》开设课程仅仅只是一个偶然。他始终相信《红楼梦》应该回归小说大类,不然就会落得僵化和狭隘的结局。
有偏激的红学民科者,将小说当信仰,不相信学术文献和研究,在网上对苗怀明施以人身攻击。天涯论坛有一篇《苗怀明,你应该去检查身体》的文章紧挨着苗的百度百科,甚至将他称作是“红学鹰派”。但一次次网上申诉不成功之后,“苗一刀”也就慢慢放弃了。
重新出发
苗怀明今年五十岁了,但他认为自己仍站在起点处。在采访的最后,他零散地说了说自己的愿景。
他想学习西方高校的做法,小班教学,配助教。他觉得这样才能关注到每一个学生,引导他们思考,“五十个人啊最起码分成两个班”,他觉得大学教授就应如此,最重要的不是科研,而是教书育人,对学生无愧于心。
苗怀明羡慕词曲学大师吴梅的那个年代,有时吴梅会带着学生到秦淮的画舫上讲课,给学生一个词牌填写,作为作业,他在船上吹起洞箫,让学生们在箫声中慢慢体验,身临其境。
他想新开设一门课,关于南京视野的中国文学史。带上十五个学生,去南京城的各个景点上课,和学生一起吃饭,逛景点,讲文学。
“一定要在老去之前做一点疯狂的事”,他说。
来源:“南大青年”公众号